【Alice Munro: Something I've Been Meaning to Tell You |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事】
2021-01-31
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事
by Alice Munro
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事
声音像奶油一般,半是讥嘲,半是怜爱。
他表情温柔,微笑里透着真诚,神情逐渐向深处、向内里收缩掘进一般(是男人做爱时高潮来临之际的表情吗?这个恩特可从没有见到过),这使得他看上去似乎想要成为一名深海潜水员,纵身跃入海洋深处,更深处,穿透所有的空虚、寒冷和残骸,一直去往他能够将一颗心安放的地方,这个地方玲珑而珍贵,很难确定具体的位置,就好像是落在海底的一颗红宝石。
她的美与彼时流行的印在月历上或雪茄盒上的美女那种羞怯的肉欲的美截然不同,她的美既锋芒毕露又精致优雅,让人无法直视,充满了挑战性。
传奇的某些品质是真实存在的,经常在你几乎毫无觉察的时候或不曾预料的地方悄然浮现。
恩特不喜欢矛盾,不喜欢失序,不喜欢神秘或极端事物。
为了让她的话听起来确凿有力,她的语调毫无悲痛之意,相反却几乎是带着逗乐性质,嘲笑他对默克山的人事所知如此之少。
莎尔的神情和气度对男人并没有吸引力,也许还有种逼退的力量。
她的这种担忧就像少女有时候怀揣的那种荒唐但实际上并不会付诸行动的顾虑,比如从窗户上跳下去,或者掐死一个坐在婴儿车里的小婴儿之类。尽管非她所为,她却心怀忧惧。
高大,轻盈,野心勃勃,带着一种危险的丰盈和满足。他们虽然分开坐,光芒却从他们俩身上同时散发出来。情人。这个词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温柔,相反,它残酷,具有撕裂感。
在她终于能够收拾出一朵笑容面向他,并对他说“别犯傻了”之前,她的心里汹涌着巨大的轻蔑与愤怒的波涛。然后,她的微笑和眼神都在努力地想要抓住他,想要紧紧抱住他的善良不放(跟所有人一样,她也看到了他善良的心地,但恩特相信,如同他身上其他的特点,比如汗津津的额头和膨胀的乐观一样,他的善良只会最终惹恼莎尔),以免她体内沸腾的轻蔑和愤怒的巨浪再度折回,将她彻底裹挟而去。
他是这样小心翼翼地说出莎尔的名字,仿佛莎尔高踞于红尘之上,超拔于世俗之外,不啻为一个奇迹,一个不解之谜。任何人都没可能解出她这个谜题,仅仅获得思考这个谜题的机会就已经很幸运了。
他们只不过是些逆来顺受、无足轻重的存在,在他人的房屋外转悠,躲在房子后面的房间里缝纫,为获得每一口饭食而感恩戴德。
在她面前,她们总处于一种弱势,她的毒舌和女人们的紧身衣联合起来将顾客们置于这种境地。那些外表看起来坚毅而强大的女人,到了恩特这里,就变得束手束脚、低声下气。她们那战栗着的满是谦卑的大腿,不可救药地严重下垂的乳房上的皱纹,被怀孕和手术所摧残的吹胀了的肚皮,平日里一直被强行塞进紧身衣里,而在恩特面前,它们尽数暴露,一览无余。
素材
在我眼里,他们的虚荣心总是如此膨胀,话语间充斥着严重的偏见,不修边幅,邋里邋遢,被他们的学术生涯、文化生活和女人们纵容得不成样子。
任何人都无法对某个人或某件事始终保持不渝的忠诚。
他做爱的方式一开始让我觉得惊异,因为缺乏那种不顾一切的绝望感。这么说吧,他做爱时毫无重点,平铺直叙,没有罪孽感的驱使,也没有对堕落的希冀。
男人和女人身上到底哪些地方让人着迷生情,也许就像一口罗马尼亚口音或者一处眼睑的平缓曲线那样脆弱单薄,半真半假,该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吧。
他对那些可以在公众视野中展露峥嵘、无须仰仗任何特殊规则加以保护的职业感到心醉神迷。
他的表情里糅合了快乐与忧伤这截然相反的两面。一个拉伯雷式的作家。
无论是我,还是任何一个人,都会发现他人为我们披挂上的全套伪装,若你愿意也可称之为身份,是多么的陈腐粗糙,了无新意,轻易就能看穿。
看看你,雨果,你的形象不仅是虚假的,而且是完全过时的。你真应该说你在北方的深山里苦思冥想了一年;你真应该说你曾经给患自闭症的孩子们上过创意戏剧课;你真应该刮净你的脸,刮掉你的胡子,再穿上一身修道士的斗篷;你真应该闭嘴,雨果。
其实我也做过类似的事情,把词语收集起来并反复拿出来絮叨。
有句话说,拥有健康即使没有金钱也不要紧,但是如果你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健康,也从没得到过金钱,又该怎么办?
多蒂的面部很平坦,线条柔和,如一个面团,苍白柔软,注定是要经受失败的那种类型。你经常会碰到这种女人,平庸无奇,茫然无措,提着购物袋,在车站等候着公交车。
她的房间里充斥着沉重的家具,都是从她消亡的两次婚姻里打捞上来的
雨果说每次看到她都会想起一个词语:呆滞,但他觉得她可能也是有营养的,像一碗燕麦粥。
我认为作家必备一种权威气度,但他身上显然是没有的。他总是神经兮兮,待人小气,过于自我卖弄。我笃信作家身上应该拥有沉静忧伤的气质和渊博深厚的学识。我笃信作家身上确实存在与常人不同的特质,他们应该是意志坚定,精力充沛,光芒四射的,几乎从不会让人望而却步。
我毫不知晓他这些狂喜或暴怒情绪缘何产生,我的存在与他的情绪毫不相干。
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日子,我们婚姻生活中比较成功的部分,都是由这些游戏构成的。
多蒂总觉得自己不期然就会遭遇不幸,对享受生活向来非常克制,因此她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去对这不幸背后的缘由寻根究底的人。
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我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或揭发他,只会用责备的话语鞭笞他,有时候让自己陷入极其绝望的境地,恨不得将他的脑袋撕开,好将我的想法一股脑都倒进去。我多么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想法。多么专横。多么懦弱。多么邪恶。却无可避免。“你们的问题是彼此不能兼容。”我们的婚姻咨询师说。我们的婚姻咨询在温哥华北部市政厅进行,在那幢枯燥沉闷的大楼外,我们大笑不止,继而泪流满面。我们告诉对方,这就是我们的问题,彼此不能兼容,认识到这一点,真是如释重负。
当你讲话时,多蒂总是微微张开嘴唇,不停地点头,并且总在你说出一句话的最后一个字时插嘴。这个习惯让人既感动又恼火。她总是迫不及待要对你的看法表示赞同,希望表现出她能够听懂你的话。
我在想,我应该告诉他,意识到我和他曾经共享、至今仍然共享很多记忆,于我是件多么奇特的事。在我只是些鸡零狗碎不成片断的记忆,对他却是成熟而合用的,是一种有回报的投资。
他们都在努力掌控自己的世界。在与世界短兵相接时,遭遇所有事情,他们都要决定如何应对,采取什么态度,选择置之度外或为我所用。在那些有限的不稳定的方式中,他们体现了自我的权威。他们绝非无能为力之辈。或者绝不会认为自己是无能为力之辈。无论他们做出了什么安排,我都不能指责他们。
但跟往常一样,他尊重了我的不开心;尊重了我其实并非不开心,只是被这些草稿纸占据了心神并为其所苦,不堪其扰地伪装;他留下我独自煎熬,直至原谅,恢复。
我是如何遇见我的丈夫的
他们一厢情愿地以为你没有好奇心,而不仅仅是你不诚实,这远远不是事情的全部。他们一厢情愿地以为你没有注意到任何发生的事情,你所关心的只是他们爱吃什么,他们需要你把衣服熨烫成什么样子,诸如此类的琐事,此外你将不会再有任何其他方面的思索,不会对任何事情感到好奇和迷惑。
“进来。”他回应,但语气却像是在说滚出去。
从他身边离开,我由衷感到高兴,就好像他馈赠的礼物太多,堆得太高,我有些喘不过气;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才能充分感受其中的快乐。
女人们应该同舟共济,互相支持,不应该这样故意撒谎,制造罅隙。我现在才领悟这个道理,但当时并不懂。当时我也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最后自己会跟她处于一样悲惨的境地,面临一样的困扰和苦痛。
水上行走
他的目的是既提供给人们他们认为自己需要的东西,同时也可以保留自己的孤独空间不受侵扰。
他被敬畏和恐慌所占据,赶紧躲到尽可能远的角落,就好像目击了别人的做爱现场。
他所反对的,他跟尤金提起此事时这样说,是这一代人——如果真可以将他们概括为一代人的话,是他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喜欢炫耀和张扬。为什么做所有的事情都要制造这么多的噪声,如此喧哗,如此躁动,他问。如果不大声嚷嚷恭维自己的话,他们甚至没法种出一个胡萝卜。
“我觉得他们更多的是无聊,而不是虚伪。”尤金理智地回答,“就像早期基督徒。他们是觉得太无聊了。”
是的,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质,正是那种会评估、测算并时刻监视自己康复状况的人所特有的。
“我们所相信和认可的世界,你知道的,就是外在现实世界,”尤金心情舒畅,正娓娓道来,“根本就不是我们被引导去相信的那么坚不可摧,那么确凿无疑。比起我们被限定了的认知范围,它受到更多控制因素的左右。”
把自己弄得像个傻子一样。哪个人能做到这一点?你怎么能把自己弄得像傻子?显示出你的愚蠢,这可以,将自己的愚蠢暴露出来,也可以,但难道这愚蠢不就是你自己吗?它不是一直都在那里吗?把你自己显示出来。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他被这个时代甩到了后面,却没有办法,而且一直没有办法判断他们到底是不是疯了。
他听着同龄人谈论的内容,心想如果他们的脑子里再装入相关知识的十分之一,恐怕就会像鸡蛋那样裂出缝隙。
最初的找寻可能是轻松的,让人精神振奋的,但大多数时候,总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也看不见的力量要扭转这一切,让整个找寻过程变得缓慢而艰难。
明智的做法是不要再对周围的世界留心注意,只要相信这仍然是当初生活的那个世界,虽然会有些可怕的偏差和畸形,但终究是可扭转和治疗的,永远不要试图去弄清为什么所有既有的秩序都在发生变化。
他们的期望难道不是属于同一个轨道吗?又是什么激发了他们同样的期望?是绝望之念,因为处在跑道的末尾而激发的绝望之念。虽然如此,骄傲却阻止了人们认清这一事实。
对家人的宽容之心
我越回头去看这些事情,就越觉得它们不真实。当你在生活中经历这些时,它们只是你用来填补时间空白所不得不做的事情,你一直以为生活将会裂开一道缝隙,让你发现自己,然后你才会在真实的生活中真正发现自己。你也并没有特别希望生活为你裂开这道缝,毕竟你在自己舒适的小日子里如鱼得水,但你确实在隐隐地期盼它发生。然后你慢慢走向死亡,你的母亲慢慢走向死亡,而塑料椅子、塑料植物,以及人们去采购杂货的寻常生活将依然故我,你所拥有的这些生活已经尘埃落定,变成了记忆,去图书馆、回来时带着书和葡萄、乘巴士上山这样的事情,现在真想返回去重新体验和经历,但是上帝啊,仅是希望回到过去这样的想法,就足以让人心碎。
你好容易做好了坏事即将发生的心理准备,结果它并没有发生,这导致的情绪变化太古怪了,你没法一下子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几乎感到了一种失望。
对亲人的宽容之心,于我是一个谜,它从何而来,又能保持多久,我始终不得而知。
回答我是或不是
你告诉我很多年前你爱过我。很多年前。我回答你说我也是,那时候我也曾爱着你。但其实我们都在夸大其词。
我们也会自艾自怜,但说实话这些成长的经历也不全是那么不堪的,有时候甚至会让我们感到很自在——日复一日重复不变的劳作,所得到的咖啡或香烟一类的小小酬劳,与其他女孩之间或绝望的或诙谐的或并无任何新意的交谈,还有因其稀少而备显珍贵的睡眠。
她们白天总是与婴孩、炉灶和盆盆罐罐密不可分,入夜则转换成另一种用途,这一用途的含义是隐秘的,与罪孽和光耀紧密相关,虽然这一含义正随着时代变迁而快速流失并逐渐消退。
多年后当我们再次遇到以前认识的某个人,我们会说这个人成熟了许多。不止你一人知道,其实大家都清楚,当时光流转,暮年降临,我们在一生的光阴里究竟都产生过哪些错觉和妄想。事后去嘲笑它们,或是声称成熟就是拥有自动洗衣机,就是不同意对方的政治主张时缄默以对,就是耽溺于生儿育女,就是购置旅行车,无疑都过于简单随意。结论轻浮草率,且不能涵盖全部事实,因为在我看来它遗漏了某些美好而动人的东西,这些东西存在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和对生命本身的温顺降服,存在于我们爱的局限之中。
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心生懊悔,恨不能马上折回家去,从头来过,细细梳理我的头发,再换上那件深灰色的磨毛羊绒衫。
次日,以及接踵而来的许多日子里,每当我如往常一样躺在睡椅上看书时,总感觉自己在下坠,下坠,堕入一个很自在的深处,思念着你,而这大概就是一切的开端,预示着将会有更多的故事要展开。于是我对你说:“我爱上你了。”
整整两年时间,这个锡制邮箱一直是我生活的中心,现在它终于回归到无关紧要的位置,不再向我允诺任何事情,也不再维系任何情感,就像是一种恒久的痛苦终于离我而去,这让我如释重负。没人知道我失去了什么,没人知道我生命中的那一部分,他们只不过耳闻了一些小道消息。
爱情无论如何都是不可避免的,它是人们做出的一个选择。困难之处在于时机的判断,即究竟在何时做出这个选择,或是在何时它会变得不可逆转。
我并不十分确定自己在想什么,却暗暗期待你能正确无误地理解我的心情。
我爱你,因为你身上维系着那个过去的我,那个年轻时推着婴儿车走过校园小路、纯洁而无辜、没有任何错处的我。如果那时我心里为你燃起了爱情的火焰,并能够将这火焰持续地燃烧到现在,那我所辜负的时光将会比预期少,少许多。我的生命就不会整体坍塌,破碎,如齑粉般消散在风中,渺然杳然,了无踪影。
那些满载着幸福的信,叽叽喳喳无休止地倾诉着爱情,写满了我最初的怵惕不安和最终的翘首期盼。
那个时候,无论是在我的信件里还是在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时光中,我都在使出浑身解数想要迷惑你,误导你!陷于爱情中的我,一半的时间都在盘算如何粉饰爱情,装扮爱情,让它看上去既安全稳固又充满欢乐。这些猜谜游戏是多么丢人啊。而你,你只是微微一笑,不动声色,淡然温和。你目睹我做这一切,大概早已替我感到羞耻了吧。
我在你也许走过的人行道上走着,看到的景象,无疑你也都看到过。那些映照过你的影像的橱窗也同样映照了我的身影。
在某种意义上,你是顽固而强硬的,有着鲜明的棱角和锋芒,这一特点在你的身体和心灵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你心思纯净,态度和蔼,但没有慈悲心。我得强调你身上存在着某种骑士风范。我确实期待你能真像一位骑士那样,由于遵循着某种秘密的旨令,行为举止便表现出某种过时了的自我牺牲精神和令人惊叹的勇敢气魄。
女性是如何将她们的爱情城堡建立在如此脆弱的地基之上的,这地基脆弱得甚至只能勉强维持一晚的庇护。由于自身生活的空虚和深植于内心的某种模糊不清却挥之不去的缺陷,她们总被无休止地榨取和利用,但她们却甘愿欺骗自己,并因此而不得不承受各种苦楚的折磨,可苦楚对改善她们的处境却毫无用处。
它们就像是颜色各异的奇异的溪流或宽阔的大河,在书店里蜿蜒游走,汇聚到一起,而与在水下呼吸相比,我恐怕更不能理解这些书里的内容。
在她面前我不无嫉妒,还隐约有种胜利的自豪感,以及这种轻率的极度渴望探知她的一切的好奇心。每次想到它们,我总是备感羞愧。
她会因为某些我们心知肚明的规则而忍受痛苦,这些规则毫无意义,却坚如磐石。当我想到她,正如人们一贯持有并正在持有的观看态度一样,我也如隔岸观火,所有类似的爱情都只是发生在远方;一场奇怪的冒险,甚至不会博取同情;出于某种不可知的信仰而举行的莫名其妙的仪式。
一只被发现的船
女孩们抬头看到前方的街灯在锡制灯罩下发出荧荧的光,无数街灯点缀着街道,一直延伸到竖立在街道尽头的水管那里,给蜿蜒而上的梅奥街戴上了一条熠熠生辉的项链。
有什么东西从她们心里释放出去,散尽了,但她们却分明感到了不满足。
她回忆起克莱顿跟她开口说话的那片刻时光,他从浑然的孤寂中抽身出来,声音是那样静穆平和,待她如自家人般寻常自然。
他们获得了某种从悬崖上飞身跳下并随即展翅飞翔的快感。他们觉得此时此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是如此特别,与以往遇过的所有事情都截然不同,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艘船,那片水,那铺头盖脸的阳光,废弃的幽暗的车站,还有他们这个群体中的每一个人。在一片晕眩中,他们已经忘记了彼此的姓名或长相,每个人都是互相应和的呼啸声,互相映照的影像,明目张胆,通体煞白,响亮喧攘,厚颜无耻,像一支支离弦的箭飞驰而过。
她们的笑声仿佛构成一个紧密的链条,当一个人的笑声衰竭下去,另一个人就会赶紧以高声大笑衔接住防止它中断。中间她们朝对方做出绝望而无助的表情——很快将会是真正的绝望和无助——然后深深弯下腰去,用力抓住自己,像是正在领受最强烈的痛楚。
行刑人
从那以后,我开始讨厌任何皮毛制成的衣服,讨厌它们的那种触感;太柔软,且过于私密,让人觉得羞耻。
我想象着自己躲在那儿,或任何一间位于高层的狭小的房间里,在小镇的包围下而能保全自身,安然无恙,被整个世界所忽视和遗忘。只有夜晚来临时,才会有人前来,给我带来食物。
在你竭力自保从现场飞快逃离的过程中,羞耻感尚没有这么强烈;此后,那油腻凝滞的耻辱感则会排山倒海一般压上心头,那些充满丑恶的秘密顽固不化地盘踞着,挥之不去。性格的脆弱和敏感本身就是一种耻辱。我们就是耻辱制造出来的生物。
他们总能将不利处境转变成令人羡慕的有利条件,将别人的嘲笑转变成颂歌。我总是将她的残疾视为她主动的选择,一个显示她的刚愎和强悍的符号。
罗宾娜说起他们时,语气里充满特殊的尊重和庄严,让你感觉他们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情,他们的偏好、病痛、争执、语言习惯或生活经历,都非小事,都值得被认真对待。
他们的调侃对我而言,真真切切是一种识别和承认,是延迟实现的满足感。
我一直在蜕变,周围的一切也随之变化。我相信通过妥善的自我管理和上天的眷顾,我可以跟任何人平起平坐。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马拉喀什
时光永在流转,风景倏忽流易,无数人的生活在变动中绵延久远,她却始终是那颗稳固的星辰,岿然不动。
多萝西和维奥拉对能够住在一起这件事非常满意。花费少了,还有了同伴,万一出事或生了病,彼此还能有个照应。她们从对方的存在中找到了安慰和舒适,就像吵闹不休的小孩子或是婚龄过长彼此不再投缘的夫妻,这种安慰和舒适深藏在生活的表层之下,远非语言所能描述,绝大部分无法被辨识出来,因此表面上呈现出来的(她们认为自己感受到的)大多是疲惫,厌倦,互相激怒,耍弄心思和机巧。
某些瞬间,她似乎比十年前的自己还要低幼,素面朝天的脸上苍白没有血色,嘴巴张得很大却讳莫如深。样子新鲜纯净,总是在做梦一般恍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随即,若光线或心境或身体内的化学反应发生变化,这同一张脸也即刻呈现出另一副面貌,眼睛下方的肌肤从浅浅的枯萎皱缩变得青肿峥嵘。丰满和润泽偷偷溜走了。
无论什么事物她都可以看;美和丑已经不再重要,因为万事万物都有值得被发掘的地方。当她年岁渐长,这种感受潜入她的心里,但这种感受并非通常认为老年人会有的那种由它去吧与我无关的平常心;恰恰相反,她凝神琢磨事情时,常处于备感困惑、易被激怒的状态,这种感受就会随之而来。
她将不用再浮沉于世去体会悲剧这个词的深刻意义。
她的语气是弧形的吗?一半是谦恭,一半是蔑视?她收集起来准备以后再慢慢揣摩。
他们是如此嚣张,但在她看来却是如此绝望无助,像是坐在漂流筏上的人被猛推进激流狂湍之中绝望,危机四伏。
西班牙女郎
生活并不像我所爱读的那些阴郁黯淡的讽刺小说,它更像是白天电视上播放的那些肥皂剧。情节毫不新鲜,充斥着陈词滥调,像生活中其他任何事情一样,总能让你泪流满面。
他说其他女性经常会夸奖她这种类型的女人,说她身上有某些特质特别吸引人,为什么呢?他自问自答,因为她对她们不构成任何威胁。
他们都很害羞,雨果和玛格丽特,社交时都会有些障碍,很容易感到紧张困扰。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心底是冷漠的,比我们这些轻易动用魅力和征服手段来卖弄风情的人要冷漠。他们将自己隐藏得极深。他们从不承认任何事情,从不强求自己讨论任何事情,是的,即使我死死钳住他们的皮肤,最终也只会是我的手指在流血。即使我冲着他们狂轰怒吼直到嗓子喊破,他们依然可以熟视无睹不为所动。他们狡诈的脸只会无情地转开,表情不会有丝毫改变。都是白肤金发碧眼,都容易紧张脸红,都是冷酷无情的嘲弄者。
我的运气和幸福是他们生活中仅存的一个征兆,告知他们生活并不完全是在走下坡路。
我听见自己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这哭声来自我身体内部和深处,令我吃惊的是,它在反抗。
玻璃杯捉住了阳光,在白色布垫上投下一圈透明的光环。这让杯子里的液体显得格外纯净,似乎喝下它就可以修补创伤,恢复元气,就像大山里的泉水。我无比饥渴地喝下了它。
他相貌英俊,却已然过了时,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魅力,并顽强地想要保持住,时光却轻而易举地将其摧毁。
我是一个很有趣的聊天对象。原因是我可以听别人说任何事。也许跟我在青少年时代读过的那些杂志文章有关(任何文章标题上出现“流行”“大众性”之类的字眼,我都会把它读完,这些字眼让我既感到害怕又逼迫我必须往下看),它们推动着我,使我发展出善于聆听、海纳百川的社交艺术。
他正在读一本杂志。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在读着什么。他说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声音里满是厌烦和疲惫,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你无法从石头中榨出血来。
时光一年年流走,在我和雨果的婚姻里,过错层层叠叠地堆积在那里,翻过了错误,还是错误,永无止境,探不到底。
我们说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都不再是真实的,都有些偏离了主题。似乎很久以前我们缠绕在一起,脱离了控制,在那里旋转,喧哗,骚动,但被什么东西一点,全都突然静止下来,我们第一次看见了对方,彼此不再伤害,一切寂静无声。这是一个讯号。我真的相信这是一个讯号,但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将它传递出去。
冬日寒风
即使是在暴风雪的日子,天上的云层也仍有可能在晚饭前裂开罅隙,陡然之间,阳光万丈,随后便隆重热烈地谢幕。
那种自命不凡,危机四伏,又饱含着自我牺牲的激情,从来没有被满足过,从来没有被冒险体验过,却持续贯穿了她的一生。
她们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等待上。等待邮件,等待晚饭,等待入睡。你也许会以为我母亲才是那个沉陷在无休止的等待中的人,其实并非如此。躺在沙发上,病体孱弱,几同废人,她满脑子却都是大胆的计划和幻想,不可能实现的希冀,不可能被厘清的内心挣扎和斗争;她始终让自己的思维在流动。
甚至在自己家读书和在祖母家读书,也是两回事。在祖母家,书籍无法施展开它们的抱负。萦绕屋里的那种气氛总是将它们拖拽回来,牵制着它们,使它们变得黯淡无光。空间太局促了,它们只能蜷缩着。在我自己家,尽管周围一团乱麻糟糕无序,所有的事物却都是自由自在的
泪珠在她的眼睛里寻出一点出口,缓缓流淌,令人感到自在,像是在做一件善事。
她知道但并不能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被区别对待,为什么她,一个在生活中遭遇重重阻碍却始终努力越过它们的女人,会变成这样一个衰老的人,别人欺骗她,安抚她,并渴望逃开,远离她。
追思会
我不想他们压抑自己的感情,但我也不想让他们的感情被虚假地激发出来。
这么明快活泼的调子,这么一本正经的态度,在这样轻飘活跃的言辞中间,难道透露出的不是某种挑衅,某种昭然若揭的想要控制全局的执着与坚持?
她希望能远离欺诳,不因琐碎细微的用途而侵占严肃的事物,不要通过将事物制作成时尚流行品的方式嘲弄那些事物。
如果说艾琳的生活无论如何总算是逐渐成形,略具面目,但同时也不断遭受风暴的击打摧折,被各种消遣享乐折腾得方向偏斜,朱恩的生活则是一砖一瓦地逐步建造起来,在周密的计划的指导下,日子过得有板有眼,有条有理,满满当当。她的生活里绝无偏离正途和百无聊赖这样的例外发生。她会最大限度地利用每一个机会。
他们的认真庄重绝不是个笑话。这是一套谨严的消解系统,为所有的存在寻找到目的。这个系统不固着于任何事物。日式花园,色情电影,偶然的死亡事件。所有这些都被它所接纳,咀嚼,继而改变形态,汇集,最终毁灭。
疾病和事故。它们理应被尊重,而不是被解释。语言是可耻的。它们应该在羞耻中崩毁粉碎。
所有的语言都是一丘之貉。如今在全然的确信中……语言本身不会行骗,骗局在你通过它说了什么。沉默才是唯一的可能。
他矗立在她跟前,携带着某种重量、密度和固执。
渥太华峡谷
在这纯粹而彻底的黑暗里,车灯切开了一条脆弱而单薄的光之路,上下颠簸的汽车仿佛会永远这么行驶下去,没有尽头。
我是如此哀矜于我的不幸遭遇,如此确信于自己理应享受的权利,甚至没有跟母亲道一声谢,就转过身用别针将裤袜上的腰带扣紧了。
须知她才是我费尽周折想要抵达的地方;这么一段漫长文字的旅程,只是要去接近她、触摸她,将她从人群中分离出来,描述她,照亮她,歌颂她,并最终,摆脱她。但我没能实现,她始终在离我太近之处若隐若现,她一贯就是如此。她一贯是这么重,比世界上任何的存在都要重,却又是不明晰的,她的边缘消融了,流逝了。这意味着她已经牢固地依附于我,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紧密贴近,拒绝抛弃,而我将负重前行,前行,使用我所能的技巧,践行我所能的手段,始终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