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lga Tokarczuk: Bieguni | Flights |云游】
2021-01-03
Bieguni | Flights |云游
by Olga Tokarczuk |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云游》的波兰版书名是Bieguni,这个词出自于十八世纪俄罗斯东正教的某个门派,其信徒相信,一直处于移动状态才能避开恶魔的魔爪。
裹得层层叠叠的流浪女说了些什么
摇摇,走走,摆摆。只有这一个办法能摆脱他。他统治世界,但没有权力统领移动中的东西,他知道,我们身体的移动是神圣的,只有动起来、离开原地的时候,你才能逃脱他的魔掌。他统治的是一切静止的、冻结的物事,每一样被动的、怠惰的东西。所以走吧,摇摆,步行,奔跑,坐飞机,因为你忘记这一点、站定的那一秒钟,他的巨掌就会攫住你,把你变成一只木偶,你就会困在他的气息中:充满了烟、雾和城外垃圾场的恶臭。他会把你多姿多彩的灵魂变得渺小又空瘪,像是用纸、报纸剪出来的,他还会用火、病和战争来威胁你,吓唬你,直到你心神不宁,没法睡觉。他会在你身上做好记号,在他的档案里留好你的资料,再将记录你沦陷的文献交给你。他会用无关紧要的琐事占据你的头脑,要买什么,要卖什么,哪里的东西更便宜,哪里的东西更贵。自此之后,你只会操心蝇头小事——汽油的价格,以及油价是如何影响我们还贷的。你会每天活在痛苦中,好像你这辈子已被判了死刑。但是,因为什么罪过呢?什么时候判决的?谁判的?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这就是为什么所有暴君对游牧民族抱有根深蒂固的仇恨;为什么那些地狱的仆人要那样迫害吉普赛人和犹太人;为什么要强迫所有自由人定居下来;分配给我们的地址其实就是判给我们的徒刑。他们想缔造一种固化的秩序,篡改时间的路径。他们希望日复一日按部就班,没有变化;他们希望建起一台巨大的机器,每个生物都被迫占据一个位置,各就各位,展开虚假行动。各种机构和办公室,各种标记和通讯,等级制度,各种头衔和学历证明,申请和被拒,护照,编号,卡券,选举结果,折扣价和积分点,囤货,物物交换。他们想在条形码的协助下让这个世界举步维艰,给所有东西贴上标签,让所有人知道一切都是商品,你要为此花多少钱。不让人类读懂这门新新外语,只允许机器和机器人读取。就这样,到了夜里,他们就能在地下的超大商店里举办诗歌朗诵会,读的尽是他们自己的条形码。
行动起来。走动起来。离开的人是有福的。
云游
在白昼存在的一切颜色、阴影都将暴露自身存在之徒劳——米色家具布艺、花卉图案墙纸、流苏垂饰还有什么用意可言?绿色会让搭在椅背上的裙子有所不同吗?它被挂在商店橱窗里的衣架上时所迎受的贪恋的眼神,变得让人不能理解了。现在,没有纽扣、钩子和扣子了,黑暗中的手指只能摸到有东西含糊地凸起来,有粗略拼接的布片,硬物的团块。
夜晚把自然的初态还给了这世界,最初的样貌,没有糖衣;白昼是想象的飞翔,照亮一点脆弱的期许,一次疏忽,一次秩序的中断。实际上,这世界是黑暗的,几乎是全黑的。静止且冰冷。
他们好像被链子拴成了一串,快速滑向他们要去的地点,直奔城郊某处的十层楼,用被子蒙住头,陷入一场昼夜的碎片拼凑而成的睡梦。在现实的世界里,那场睡梦不会在清晨消散殆尽——那些碎片拼贴在一起,或有留白和漏洞;有些组合甚是英明,简直堪称先兆。
因而,她能看到他们终其一生都在无序的崩解状态中。我们的身体是贫瘠的、肮脏的、无用的——没有例外——但被物尽其用。
之所以存在那么白的白色,只是为了给黑暗缔造一个框架,而黑暗必然会越来越多。
现在回想起来,安努斯卡觉得每个人都有一种怪病,深藏在体内,在衣服下面:巨大的悲哀,或是某种比悲哀更辽远的东西,但她找不到确切的字眼去形容。
有些人在车厢里就睡着了。他们满含困意的呼吸给窗玻璃蒙上了水汽
她很快乐,因为她的头脑里没有哪怕一个念头,没有一样要关心的,没有一样要期待或渴望的。那是一种美妙的感受。
为什么她会记住这两个人?我猜想,那是因为他们始终不变,他们行动的方式似乎与众不同,更缓慢些。别的人都像急流劲涌的河,从这儿流到那儿,掀起浪花,转出漩涡,但都形态各异,飞逝而过,那条河流会把他们全部遗忘。然而,那两个人是逆流而行,所以在人群中才显得那样突出。河流的规则为什么无法束缚他们呢?我想,吸引安努斯卡的正是这个问题。
我在这里
黑暗从天而降,轻柔地弥漫开来,像黑色露水般落在一切物事上。
黑暗的蔓延止于家门,所有的喧嚣渐息,归于静默,就像热牛奶冷掉后凝成的那层厚厚的膜。房屋映衬在天空的背景里,渐渐失去了鲜明的边缘、分明的棱角,那种轮廓似乎能弥漫到无限远。
我自己的存在,就是眼下唯一具有鲜明轮廓的物事,一圈颤抖又起伏的轮廓,让人痛楚的颤抖和起伏。
你头脑里的世界
行驶在河中的某条平底大船,不被两岸注意,不被树木注意,不被站在河堤上的人注意,也许是靠不住的地标,所以不值得去注意,只有一个观众觉察到,那些船自身的移动优雅至极。
它在河流的等级里自有一席之地,后来我在地图上查找过——级别不高,但存在,好歹算得上亚马逊女王皇宫里的子爵夫人吧。但它对我来说已经够宏伟了,看起来庞然无际,随心所欲地流淌,不受任何阻挡,很容易泛滥成洪,完全无法预料。
当然,河对我毫不在意,只在乎它自己,河水涌动不息,令你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我长大后才知道这句话。
每一年,河水都要为承载那些沉重的船只索取高昂的代价——因为,每一年都有人溺死在这条河里,或是某个在炎炎夏日里下河戏水的孩子,或是某个在桥上发酒疯的醉汉,哪怕桥边有栏杆,醉汉还是会翻落到河里。
河水把他们的生命荡涤得一干二净,把他们的脸孔冲刷得面目全非,以至于他们的亲眷们在辨认尸体时都会觉得很艰难。
站在岸边、凝视河流的我明白了一件事:流动的物事总是比静止的好,哪怕,流动会带动出各式各样的风险;相比于恒久不变,改变总是更高尚的;静止的物事必将衰变、腐败、化为灰烬,而流动的物事却可以延续到永远。
从那时开始,那条河就像一根针,插入了我之前安稳的生活环境:公园里的景致,种着可怜巴巴的几排蔬菜的暖房,我们玩跳房子的水泥板铺就的人行道。这根针穿刺到底,标出了垂直发展的第三维度;被如此穿透后,我的童年世界就像一只漏气的橡胶玩具,在嘶嘶声中,气都漏光了。
客人用的染发剂留下污迹,看起来就像中国书法的一笔一画。
有意思的通常是有警事报道的版面,讲的无外乎是谁家地窖里的腌黄瓜和果酱罐被偷了。
其实,这样的旅行都逃不出家的轨道,都逃不出同一种形而上的归家引力。他们算不上真正的旅行者;他们离开是为了返回。等他们返回到原点就会如释重负,觉得自己圆满了某种职责。
然后,他们会安安稳稳地过上一年,每天清晨都回到前一晚留下的日常生活中,自家公寓的气息渗进他们的衣物,他们的双脚在同一块地毯上不知疲倦地磨出一条路径。
那种生活不适合我。在一处逗留时,不知不觉就开始扎根——不管是何种基因造成了这一点,我显然没有遗传到。我试过,很多次,但我的根总是很浅;最轻微的一阵小风都能把我连根吹跑。我不知道该如何生根发芽,天生不具备那种植物般的能力。我无法从大地中汲取营养,我是安泰俄斯①的对立面。我从移动中——从颤动起步的公车、轰隆作响的飞机、滚滚向前的火车和渡轮中——获取能量。
我总买平装本的书,以便不带懊悔地搁在月台上,留给找到它们的人去看。我不收藏任何东西。
我完成了学业,但从未真正掌握任何一门专业。
还有从原本的家园中出逃的难民——从他们的妻子、丈夫、父母身边逃出来的;还有在爱情中得不到幸福的人,困惑的人,忧郁的人,那些一直很冷漠的人。还有逃避法律的人,因为他们还不清债。流浪的人,漂泊的人。下一次发病时必会被送进医院的疯狂的人,
在这世间的你的头脑
宽阔的走道像是用石头刻出来的,被人们的脚步磨得光滑;阶梯的边缘有所磨损;扶手被人们的手掌磨得光润,各种痕迹在空间里留下了印记。也许,那就是我们被那些死魂灵纠缠不放的缘由。
我们都是由防御、盾牌和盔甲组成的,我们都是一些看似城池,实则仅有墙垣、壁垒、营寨的庇护所。
生活总能与我保持一臂之遥。我顶多只能找到它的尾迹,发现它抛弃的旧皮囊。等到我可以确定它的方位了,它早已逃之夭夭。我能找到的,只是它曾经逗留此处的标记,俨如公园树干上某些人留下的“到此一游”的涂鸦。
任何尝试过写长篇小说的人都知道,写作是艰苦的重任,毫无疑问,也是让一个人永不得闲的最糟糕的方法之一。你必须时时刻刻待在自己的内心,自拘于孤绝境地。写作是可控的精神错乱,偏执狂的强迫工作,我们通常认为作家会有的羽毛笔、忙碌和威尼斯面具一概全无,相反,作家系着屠夫的围裙,穿着橡胶筒靴,手持剥除内脏的屠刀。从作家所在的地下室里看出去,你连路人的脚都看不清楚,只能听到人家鞋跟着地的踢踏声。偶尔会有人停下脚步,弯下腰,往地下室的窗里瞧,那么,你多少能瞥见一张人脸,说不定还能聊上几句。但说到底,心神已完全被自己的戏占据,亲自摆布舞台,再匆忙上阵,独自演出,临时拼凑的珍奇柜里塞满了奇奇怪怪的人:作者和角色、叙述者和读者、描述者和被描述者;那些脚、鞋、鞋跟和脸孔迟早都会化为那场戏里的道具。
别人剖白心迹通常只会让我烦闷,但又苦于坦承这一点。
我会带着疑虑,检验每一则评判,斟酌每一个观点,直到最终发现我一直想找到的答案:没有一个是正确的,全都是假说,冒牌货。我不想要既定观念,它们只是超重的行李。
症候群
症候群,是一种小巧、轻便、偶发、不承担复杂理论重压的症状。你尽可用这个概念解释某些事情,然后就抛之脑后。一种可随意使用、用完即弃的认知工具。
我的病可称为:复发型脱瘾症候群。撇开花里胡哨的词汇,对这种综合征的精准描述是:人的意识顽固纠结于某些形象,甚或强迫性地去寻找它们。
我的症状表现为我总是被破损的、有瑕疵的、有缺陷的、破裂的东西所吸引。无论是什么形态,无论在制作过程中经历了什么样的失误,无论有没有前途,我都感兴趣。本该有所发展的,却因某种原因终止了;反过来也一样,最终的效果超出了最初的设计意图。任何偏离常态的东西,太大或太小,生长过度或不完整,畸形的或让人无法接受的东西。不对称的形态,以指数方式猛增,满溢或迸发的姿态,或是相反的:整体规模退缩到单一结构。那些经得起精准测量、会让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满意而相似的笑容的典范形态,我统统不感兴趣。我的弱点就在于对畸形学、非常态感兴趣。我坚定不移,也不无痛苦地相信:生物正是在非常态中冲破表象,展现其真实本性的。不小心突然泄露的真相。伴随着令人尴尬的哎呀一声。完美的百褶裙下露出开缝的内裤。包着天鹅绒的家具里突然弹出了隐藏其中的金属支架,填得软蓬蓬的扶手椅里突然爆出一串弹簧,无耻地揭穿了任何关于柔软的幻觉。
珍奇柜
我绝对有这种倒霉的症候群。我不会被摆放在正中央的正经藏品所吸引,反倒会走向靠近医院的地方,去看那些常被挪到地下室的展品,因为人们认定它们配不上有价值的展厅,因为它们暗示了最初的收藏者的趣味很可疑。有两条尾巴的火蜥蜴,脸朝上,被收纳在一只椭圆形的长罐子里,等待着它的审判日——因为世上的所有标本最终都将得以复活。一只海豚的肾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一只异常的绵羊头骨,有两对眼窝、两双耳朵、两张嘴,俨如代表双重性的古老神像。一个被串珠和标签包起来的人类胎儿,标签上用拉丁文小心翼翼地写着“埃塞俄庇斯人,五个月大的胎儿”。经年累月的收藏,自然界里的异类,双头的,无头的,未出世的,全都懒洋洋地浮在福尔马林溶液里。再比如说:至今仍在宾夕法尼亚的一家博物馆里展出的“连体双胞胎”有一个头、两个身体,其病理形态表现出不容置疑的1=2,足以让人去质疑逻辑的基础。还要提一下始终在变化的食物标本:1848年的几只苹果,浸泡在酒精中,每一只都奇形怪状。显然有人认定,自然界中的畸形异类是不朽的:只有与众不同,才能存活下来。
这些年来,时间已成我的盟友,如同它对每一个女人所做的那样——我已变成透明的隐身人。
看见即知晓
这个展示柜里收纳的几十个人彼此没有亲缘关系,在地理和年代上也相差很多——现在却聚在如此美丽的歇息处,宽敞,干燥,灯光通明,在一座博物馆里被宣判永存于世。他们肯定很羡慕那些永远困在大地下、与泥土缠斗不休的骨头吧。但他们之中难道没有人——也许是天主教徒的骨头——会担忧吗:到了审判日,他们怎么才能被找到呢?他们的骨头被分散到了不同地方,到时候,又如何能够重构那些犯下罪过,也有过善举的躯体呢?
各种头骨,涵盖你能想象到的所有生长结构形态,带着弹孔的,或是别的武器留下的孔洞,或是萎缩的。手骨,被关节炎折磨变形。一条手臂骨,在多处骨折后,随其自然地愈合,想必经历了令人恐慌的长期疼痛。
太短的长骨,太长的短骨,骨结核,覆盖骨头表面的病变迹象会让你觉得:这骨头已被树皮甲虫啃过了。可怜的人类头骨,在维多利亚式展示柜的背灯照耀下,用咧嘴大笑的方式展露所有的牙齿。比方说,这一位,前额正中央有一个大洞,但牙齿却很完美。谁知道那个洞是不是致命伤呢?不一定。以前有个铁路工程师,脑部被一根铁棍直通而过,但他带着那样的伤口又活了很多年;不用说,这对神经心理学家来说是非常好用的现成案例,因为它向所有人宣告了一点:从根本上说,我们是靠大脑生存的。他没有死,但他整个人都变了。据说,他变成了和以前完全不同的人。既然我们是谁取决于我们的大脑,那就让我们直接朝左转,进入陈列大脑的展厅吧。都在这儿呢!存放在溶液中的奶油色海葵状大脑,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非常聪明,有的从一数到二都做不到。
再往下走就是胎儿专区,迷你版的小人儿。这儿有玩偶般的、最小的标本——每一样东西都很小,所以整个人能装进一只小玻璃罐。有些最年幼的小人儿就像小鱼、小青蛙,确切说是胚胎,吊在一根马毛上,漂浮在一大瓶福尔马林溶液里,一眼望去,你甚至都看不到它们。稍大一点的胎儿已展现出妙不可言的人类躯体的外表。尚未成人的小碎粒,半原始的幼仔,他们的生命从未冲破潜在的可能性,从未跨越那种魔法的边界线。他们拥有了恰好的形态,但灵魂从未入驻其中——灵魂是否现身,恐怕终究和形态的大小有关。在他们的身体里,物质开始运作,顽固地嗜睡,为生存做好准备,积攒生物组织,让各个器官运转,让各个系统贯通;眼部的功能正在启动,肺部已准备就绪,当然,应对光线和空气还需要别的系统。
下一排展柜里也摆放着人体器官,但已是发育成熟的,在外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它们欣然接受了自己该有的、完备的尺寸。完备?它们怎么能知道自己能长到多大、长到何时就停止呢?有些真的不知道:这儿有一条肠子,长啊长啊,以至于我们的教授们很难找到能装下它们的标本瓶。更难想象的是:它们怎么能装进这个男人的肚子?他的姓名首字母缩写被标在了肠子的标签上。
心脏。最后一步,揭示有关心脏的所有秘密——这种块状组织有拳头大小,不够匀称,脏脏的淡褐色。请注意,这其实就是我们身体的颜色:发灰的褐色,很丑。我们不会想把这种颜色用在自家墙壁上或汽车里。那是内部的颜色,黑暗的颜色,光线到不了的地方的颜色,物质都掩匿在潮湿的内部,躲开了旁人的凝视,这样的内部色彩没必要自我炫耀。唯一可堪浮夸的就只有血液了:血是一种警告,用红色拉响警报——身体的外表已出现缺口,整合的皮肤已被划破。实际上,我们在身体内部是看不到颜色的。当心脏把血液压进血管时,血看起来就像鼻涕。
七年之旅
- “我见过的东西,现在都是我的了。”年轻人突然回过神来,做出了总结,手掌拍了一下大腿。
齐奥朗的指引
- “我不注意过路行人的脸,相反,我看他们的脚,匆忙的各色人等缩略为匆忙的脚步——走向何处?我很明白,我们的使命就是摩挲尘埃,去探寻一种尽除严肃性的神秘感。”
库尼茨基:水(1)
寂静很刺耳,恰如一种不间断的尖锐噪音。
没有风。没有阳光。静止的白色天空看似一顶帐篷的天盖。天很闷热,水分子在空气中互相推挤,到处弥漫着海的气味——电、臭氧和鱼的气味。
时间的流动和过去不一样了,厚重而苦涩,有序了。
持续很久的鸣笛有如哀悼之音,像是野兽发出来的嘶吼。鸣笛停止后,余波颤动,在蝉鸣的轻微回音中粉碎了。
太阳变成了橘红色;巨大,肿胀,就在他们眼前渐渐衰落下去。很快,他们就能直视太阳了。
肿胀的太阳
在睡梦中,他听到水缓缓地从天而降,一滴又一滴,即将变为一场短命的暴雨。
有福者至,当受赞颂
- 高速公路上的四月天,阳光在沥青路面留下红色条纹,最近的雨水如彩釉,精美地装饰了整个世界——像复活节的蛋糕。
库尼茨基:水(2)
这天肯定会变得很热、很亮,一切都像在过度曝光的照片里。中午之前,照片上的所有物像就将在白色中一一消失。
库尼茨基突然想起来,他们来这座岛时坐的渡轮叫作波塞冬号。很多东西——很多酒吧、商店、船只——都叫“波塞冬”。这两个名字就像过量的贝壳,全被大海吐出来了。你该如何向一位神明征求版权?库尼茨基很想知道答案。你们打算用什么支付版权费呢?
这两个名字就像过量的贝壳,全被大海吐出来了。
马达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但只过了一会儿,大脑就习惯了,如同在冬天,大脑会习惯性地相信,穿上厚衣服就能把身体和外部世界隔开。
厨房窗台上的龙舌兰花犹如不顾一切向天空发射时被凝固的烟花,一次成功的喷射。
在越来越浓重的黑暗中,光亮也越来越显著,各不相同,颗粒分明——抵达岸边的游船上的灯光和岛民家中的灯光是不一样的;广告牌和店面的灯光和晃动的车灯是迥然不同的。那是被驯服的平凡世界,给人安全感的景象。
所有墓碑都面朝大海,像是在古罗马的圆形剧场里,以便让死者们细细观瞻以缓慢的节奏日夜反复的海港景致。
他穿着衣服平躺着,躺在从她的手袋里倒出来的东西之中。他用专注的眼神去检视它们:犹如星群,有各自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指向,不同的形状。
处处,无处
我认为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找不到人,已然消失。他们突然出现在到达航站楼里,在海关官员在他们的护照上敲下入港章,或是在哪个酒店里拿到彬彬有礼的前台服务员递给他们的房间钥匙时突然存在于世。那时候,他们肯定意识到了自身的动荡,他们的存在其实依赖于地点、钟表显示的时间,依赖于语言、城市及其氛围。可迁徙、流动性、虚幻性——正是因有这些素质,我们才变得文明。野蛮人不旅行。野蛮人只是去目的地,或是去围捕猎物。
定居者和农夫更喜欢时间循环的概念所带来的愉悦,在循环的时间里,每一样物件、每一个事件都将必然回归起点,重新蜷缩成胚胎状,重复成熟到死亡的过程。
在那种被延展的线性时间里,只有一种幸存的方法,那就是保持距离,不要一步到位,那有点像先接近、再后退的组合舞步:一步向前,一步向后,一步向左,一步向右——简单好记。世界越大,你就能舞动得更远,跨越七大洋、两种语言、一整套信仰。
机场
曾几何时,机场都在郊外,就像火车站那样,在辅助性的城郊。但机场已获得独立解放,时至今日,它们都有各自的身份和特征。很快,我们可能要这么说:城市才是机场的辅助设施,就像车间、卧室那样。毕竟,众所周知——生命在于运动。
机场不仅仅是旅行中的交通枢纽,而是一种特殊类别的城邦:地理位置稳定不变,但城民在流动。机场都是“机场共和国”,是全球机场联合国的成员,虽然它们在联合国还没有一席之地,但那只是时间问题。
回到你的根
- 他们总在夜里抵达青年旅社,吃饭时总是问“老三样”:你是哪里人?上一站在哪里?下一站要去哪儿?第一个问题决定了垂直坐标,另外两个问题构建了水平坐标。就是这样,这些背包客创建出一套坐标系统;当他们在这种地图上标注出另一个人的二维位置后,就能安心入睡了。
旅行装
- 旅行已是普及全球的现象,在化妆品业者看来,旅行者似乎就该照搬定居者的生活方式,只不过是小尺寸的,俨如可爱的婴儿版。
原作及其复制品
- 他们带着热诚的专注,崇拜似的站在列昂纳多·达·芬奇的一幅画作前。偶尔,也会有人受不了,便会传来一声清晰可辨的相机快门声,听上去就像用一种数码新语言说出的“阿门”。
胆小鬼的火车
每一公里都要亲自移动,每一座桥都要亲自越过,穿过每一座贯通河道和山谷的高架桥,穿过每一条隧道。不能省略任何东西,不能凭空越过任何东西。这段路上的每一毫米都要被车轮触碰到,每一瞬间都能成为车轮与地面的切点,而且,这将是永远无法重复的组合——车轮和铁轨,时间和空间,穿透宇宙的独一无二的时刻。
无论如何,他们在移动中,在能在黑暗空间里穿行的空间里。黑夜带着他们前行。谁也不认识谁,谁也认不出谁。人人都从自己的生活中逃离出来了,之后,还会被安全地护送回去。
被弃的房间
- 房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套房间认为,它的主人已经死了。自从房门乓的一声被关上后,自从钥匙在锁眼里转动一圈后,所有声响都被闷在里面,所有东西都失去了阴影和轮廓,像是在一摊模模糊糊的污迹里。空间压缩,无人使用,没有微小的气流、窗帘的摩擦声扰动空气,就在这种彻底的静止中,过往的痕迹开始试探着凝聚成型,在门口的地板和天花板之间,暂时性地悬停着。
恶行书
“有人说,建造机场的时候必须牺牲一些活物,”她说,“可以挡掉一些灾祸。”
我不着急。我从来都不必在某个特定时间出现在某个特定地点。让时间追着我跑吧,别让我追着时间跑。
“但是,你不能让自己被这种多样性骗了——那是很肤浅的,”她说,“那些都是骗人的迷障。实际上,哪里都一样。动物也好,我们和动物的互动方式也好,都一样。”
旅行指南
描述和滥用是同一类事件——都是破坏:色彩被磨灭,边角失去清晰的轮廓,到最后,被描述的东西开始褪色,继而消亡。如果其对象是某个地点,这种说法尤为适用。旅行文学已经造成了巨大的破坏——是名副其实的祸害,广泛蔓延的疾病。旅行指南给这个星球上所有的好地方带去了致命的一击;出版量数以百万计,有各种语言的版本,那些书挖空了每个地方,再盖棺定论,令其面目模糊。甚至我自己,在天真的年轻时代,也曾在被描述的景点前留下到此一游的快照。但后来故地重游时——当我用力地深呼吸,吸入那里强烈的存在感,乃至让自己透不过气来时;当我努力去听萦绕在那里的呢喃低语时——我总是免不了被震惊到。真相是可怕的:描述就是破坏。
所以,你必须非常小心。最好不要动用名字:避开它,遮掩它,提及地址时要万分谨慎,以免让什么人备受鼓舞,按图索骥,亲自寻访。说到底,他们在那儿能找到什么呢?死掉的地方,尘土,好像干透的苹果核。
新雅典
- 只要是人,不管出生在哪里,不管在形体、肤色、嗓音、举止上与我们有多少不同,只要这个人是善良、聪明、灵魂中有智慧,就不可避免的是人类始祖亚当的后裔,因此是可以被救赎的。
维基百科
- 我们应该有一些其他类型的知识积累,以便和百科全书里有的那些知识相抵相衡——那些知识的反面或内在线索,我们所不知道的一切,所有无法被任何一种目录框住的事物,不能被任何一种搜索引擎处理的内容。因为这种内容广博无边,无法以语词转述——你必须站到词与词之间,立于想法与想法之间深不可测的深渊。每迈出一步,我们都会坠跌。
世界公民,拿起你的笔!
- 把看书视为一个人对手足同胞的道德义务。
旅行心理学:长书短读
- 旅行心理学所设想的人处在同等的权重境遇中,无须试图让人的生活有连续性,哪怕是近似连续的状态。生活是由各种境遇组成的。当然,某些行为确实有重复的倾向。然而,这种重复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在想象中屈从于任何一种恒定整体的表象。
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
- 很多人相信,这个世界的坐标系上存在一个“时间和空间和谐一致”的完美交点。这或许就是这些人旅行的原因:远离家园,希望抵达那个点,哪怕只能用纷乱的旅行方式完成位移,多少也能增加偶遇的概率。在正确的时间降落在正确的地点——抓住机遇,把握当下,绝不放手——就意味着破解了保险箱的密码,真相即将呈现。不再被漠视、冷落,不再有起伏不定的巧合、意外和命运的转折。你不需要做什么——你只需要出现在那里,在那个独一无二的时空点,完成你的签到。在那里,你将找到你的挚爱、幸福、一张中大奖的彩票、证悟凡人白白耗费多年百思不得其解的秘密,也可能找到死亡。有时候,你会在清晨萌生一种感觉,那个时刻即将到来,今天就可能是早晚会来的那一天。
圣灰礼拜三①的盛宴
因为每一天都像用岸电绞缆机的旧渡轮,从岸的一边到另一边,走过固定航线,经过同样的红色浮标,其职责就是打破水对浩瀚的垄断,让水面变得有刻度,并由此制造出一种控制的假象。
在这里,你会看到什么?世界尽头,时间被空荡荡的水岸反射出去,失望地转身离去,直奔大陆,不带一丝惋惜地抛下这里,任其永远苦忍下去。
他说不上来日子怎么会在生命里抄了条近道,飞一般地过去了——轻飘飘的了无痕迹。顶多就是在他的身体上留下印记,尤其是在他的肝脏。但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旅行心理学家会将这种现象归于“共时性”名下,作为世界自有其意义的证据:证明了在这片美丽的混乱中,意义的千头万绪贯穿四面八方,奇特的逻辑遍布成网,如果有人要信仰上帝,就请看承载着圣者指尖划下的这一切错综缠绕的印记。
对一个没有出处的人来说,每一次移动都会拐进一条回头路,因为人面对近似空无的引力时,什么力道都使不出来。
必须特别提及:中国人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家人取的乳名,用来唤孩子的,责怪和打骂时也可以用,但又会由此产生出满怀爱意的昵称。但当孩子长大入世后,就会用另一个名字,在家庭之外、世人皆知、正式使用的大名。如同穿上制服,斜襟的正装,连身狱服,出席正式酒会的行头。这个在外面使用的名字很有用处,也很好记。因为它将证实一个人是谁,所谓名副其实。
只有一件事让他忧心——伊莱扎的女儿穿着淡蓝色的外套,(每一个海上勇士都知道)那是传说中出海时的恶兆。
岛屿心理学
- 岛屿的状态,就是一种囿于自身界线的状态,不被任何外界影响所干扰,与某种自恋、甚或自闭状态有相似之处。自给自足。只有自己看似真实;他者不过是幽冥缥缈,不过是乍现在遥远海平线上的“飞翔的荷兰人”号幽灵船。
肃清地图
- 如果有东西伤害了我,我就把它从头脑中的地图上抹去。我跌倒过、绊脚过的地方,被人打败的地方,戳到我痛处的地方,物事让人痛苦的地方——都不复存在,就这么简单。
追击夜晚
你举着遥控器,就像手持武器,对准屏幕中央连续射击。一枪击毙一个频道,但立刻就有新的频道接踵而来。
先想象出一个地球,再想象出一条黑色疤痕在弧形球面上缓缓推移——那条疤痕揭示了过去的伤:接受大胆的分离手术,光明和黑暗的连体婴被一分为二。
夜晚,平息了喋喋不休、咄咄逼人的新闻、天气预报和电影频道,把白昼的喧嚣推到一边去,再用性和宗教构成的极简坐标取而代之。肉身和圣灵。生理学和神学。
卫生巾
我在药妆店买了卫生巾,每个包装袋上都印了逗趣的词条:
- 词性遗忘:形容你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自己想要说的那个词。
- 微物画:绘画用语,形容画家格外重视刻画细枝末节。
- 卑贱画:描绘腐败、恶心、卑贱事物的画作。
- 剪刀:是列奥那多·达·芬奇发明的。
我在洗手间把整盒卫生巾打开时看到了这些有趣的教学内容,突然灵光乍现:这不正是即将涵盖一切、正在渐渐补完的新百科全书项目的另一个组成部分吗?于是,我又回去药妆店,在货架上仔细翻检,想找出这家公司的名字——这家决意把必要性和实用性别出心裁地加以结合的公司。在卫生巾包装纸上印满花朵和草莓究竟有什么意义?发明纸张就是为了传递思想。包装纸纯粹是被浪费掉的,理应被禁止使用。不过,假设你真的需要包什么东西,就只能包在小说和诗歌里面,这应该是可以办到的;长此以往,被包裹的东西和包裹上的东西才能有某些关联。
因为地球在自转,当你把一样东西抛向西面,它在空中飞翔的距离比抛向东面时更远。人类体内含有的硫黄平均值足以杀死一条狗。花生酱黏上颚恐惧症:害怕花生酱黏在你的上颚。但最触动我的一句是:人体中最强健的肌肉是舌头。
蜡像藏品
子宫,是一组很养眼的肌肉——纤细,匀称,有曲线美;很难想象古人会相信它会在身体内部周游并激发歇斯底里。不可能有任何疑虑——各个器官煞费苦心地装载于一具身体内,为一场重大的旅行做好了准备。她的阴道也被切开了,但这次是纵向的,隐秘一览无遗:那短小的隧道其实是一条死路,看起来毫无用处,因为它并不是进入她的真正的入口。它的尽头是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房间。
我筋疲力尽,在窗边的硬木长椅上坐下,正对这群沉默的蜡像,只觉得无言以对。是哪条肌肉把我的喉咙压迫得那么紧?叫什么名字?是谁创建了人体?继而引发的新问题是:是谁永远拥有人体的著作权?
布劳医生的旅行(1)
拥有强壮大腿的女人就好比一把胡桃钳:在那样的双腿间探险,你很可能被夹得粉碎,无异于拆弹。
人体大同小异,从本质上讲都没有神秘感。但阴部不一样。就像指纹那样。事实上,完全可以用令人难堪的器官作为身份证明——它们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当然,警方尚不允许这么做。像极了用形色招蜂引蝶的兰花,同样美丽。这想法多奇怪啊——这套植物机制甚至在人类发展的某个阶段被尽数保留。要说只是因为它有效,恐怕太保守了。在他看来,基于花瓣的这种构想似乎让大自然自得其乐,于是,大自然决意更进一步,完全不管一个事实:人类终会精神失常,失去自控力,把生长得精妙无比的东西隐藏起来。藏在内裤里,藏在暗示里,藏在沉默里。
被做成木乃伊是一种相当可悲的人体保存法。它制造的是幻觉,好像一切都呈现在我们面前。实际上是显而易见的骗局。马戏团用的伎俩。因为它保留的只是人体的形状、体外的衣裳。躯体本身已经被损毁了,换言之,从理念上来说恰恰与保存人体背道而驰。野蛮。
Nicolo Zeno的北欧地图于1558年在意大利城市威尼斯出版,文艺复兴时期的读者认为地图描绘了未知的北域,但实际上这份地图上的很多岛屿并不存在。这份地图曾被刊登在1561年托勒密的著作中;后世的很多地图也以此为参照,甚至直至十九世纪初。芝诺的北欧地图被称作最巧妙、最成功、最持久的骗局之一,但无疑提高了芝诺家族的名气,也提升了威尼斯的地位。
约瑟芬妮·索利曼致奥地利皇帝弗朗茨一世的第一封信
- 只要人们不知晓人类可以对同类做出何等可怕而恶劣的事,就能保有天真。
布劳医生的旅行(2)
在布劳看来,他们像是一种特殊的物种,并不是靠空气活的,而是靠另一种元素:二氧化碳和烟雾的混合气体。他隔着玻璃观望他们,隐约露出惊异的神情,好像在看玻璃养育箱里的动物——在飞机上,他们看起来和他是那么相似,但在这里,他们显著的生物特征就一览无遗了。
他不是很确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这个个头一般、穿着浅色裤子和弹力T恤的女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也许是眉毛的动作引发的微妙姿态,一下子就颠覆了医生曾期待、准备和幻想过的一切情形,乃至整个空间。
旅行心理学:长书短读(2)
- 我们对空间的感受源于我们有移动能力。我们对时间的感受,则源于生物个体所经历的明显改变的状态。所以,时间只是源源不断的改变。
同胞
- 在异国他乡遇到同胞绝对不会让我高兴。我总是假装听不懂自己的母语。我宁可装成无名的陌生人。我用眼角的余光观望他们,他们没有意识到有人听得懂他们在讲什么,我觉得这挺耐人寻味的。
旅行心理学:结语
- 有一种很有名的综合征是以司汤达命名的。患有司汤达综合征的人先是通过文学和其他艺术作品了解了一个地方,亲身抵达后,感受过于强烈,因而出现虚弱、甚或晕倒的状况。
说啊!说啊!
说啊!说啊!听进去再说出来,对自己也对别人,描述每一种情形,命名每一种状态;搜肠刮肚,斟酌词句,仿佛在寻找能让灰姑娘变成公主的那只有魔法的水晶鞋。摆弄词句,仿佛在轮盘赌的数字上放下筹码。也许这次会押对?也许这一把会赢?
没有掌握说话的艺术的人,就会永远陷在困境里。
青蛙与飞鸟
- 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一次又一次神经冲动,一次又一次瞬间的分解,仅仅是允许改变——从加到减,或从减到加——的那一小部分,从而使万物保持持续的流转。
线条,平面和实体
- 生活?没有所谓的生活。我看到的是线条,平面和实体,看到它们随着时间变换形态。与此同时,时间,似乎是用来测量微小变化的简单工具,极简的小学生用尺,上面只有三个刻度:过去、现在和将来。
菲利普·费尔海恩简史,由其学生和密友威廉·范·霍森撰写
我敢说,我们都认不出反写的命运,而那正是神圣的雕刻师为我们刻下的。只有当它们凝聚成人类认不得的形态时,才会以黑与白呈现在我们眼前。上帝用左手,对着镜子反写。
浸没在酒精里,陷入永不消散的迷雾,做着兀自奔跑的白日梦,还会梦见被晨露打湿的草地,沙滩上温暖的细沙。
写给截肢的信
在任何情况下,执念都是一种征兆,预示一套不可复制的私人语言即将出现,若我们谨慎使用,就能发现其中隐藏的真相。我们必须循着这种征兆,进入别人可能觉得荒谬或疯狂的领域。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阐述真相的语言在有些人听来像天使之音,而另一些人听来却像数学符号。但有些人就是会用非常奇特的方式说出他们的灵光闪念。
他坚持认为,最高级的理性是直觉的,而非逻辑性的。靠直觉去知晓、去领悟,我们就能立刻觉察到万物存在的必要性:不可避免的存在。每一样必要的东西都只能是那样,不可能是别的样子。真切认知到这一点,我们才将体验到极致的解脱和净化。我们将不再为了失去财物、失去时间、失去青春甚或生命而焦虑不安。这样一来,我们终将能自控情绪,免除喜怒哀乐的折磨,获得心灵的平静。
旅行故事
- 故事自带一种固有的惯性,历来不可能被完全操纵。故事需要我这样的人——没有安全感,优柔寡断,很容易被引入歧途。天真。
30,000荷兰盾
- 时间总能仁慈地灭除男人和女人的差别
人间天堂①
她的娘家人以前常说,出远门之前,你得安静地坐上一分钟——波兰乡下人的一种古老习俗;但在这个巴掌大的门厅里没地方好坐,没有椅子。所以,她就站在那儿,在心里设定了时间,开启了体内的计时器,也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办法:根据呼吸频率启动的血肉计时法。
近几年来,她有所发现:你只需要当个没有任何显著特点的老女人,就能成为隐身人,效果自动引发,你什么都不用做。不仅能对男人隐形,也能对女人隐形,因为她不会在任何方面成为她们的劲敌。这是一种崭新的、惊人的体验,清楚地感知到人们的目光就那样飘忽掠过她的脸,从她的脸颊、鼻子前面一扫而过,甚至都不落在脸面上。
别害怕
- 他还说,我们在移动中时就没时间体会这种闲思沉想了。所以,在旅行中的人们看来,一切都像是崭新的,洁净的,无瑕的,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不朽的。
豪华大酒店的迎宾区
- 有时候他们太着急,反而被绕在旋转门里,好像进了磨盘,眨眼间就会被磨成齑粉。
戏剧与动作
离家很远的地方,有一家录影带租售店,我在货架上翻翻找找时,顺口骂了句波兰语的粗话。突然,有个女人走到我身边站定,她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五十岁上下,用蹩脚的波兰语问道:“波兰人吗?你是在说波兰语吗?你好。”
天啊,她的波兰语库存就此告罄。就这么几句。
哪怕
- 哪怕开车时,我驶过了一块广告牌,上面用黑白两色的英文字母写着“哪怕是你,耶稣也会爱”。这种出人意料的鼓舞让我登时意气风发。那两个字,“哪怕”,只让我稍有警醒而已。
希维博津
- 我把那个地名大声念出来:Świebodzin,从那一瞬间开始,我的心中就留下了一幅画面:越过大海、丝兰叶丛和陡峭的山壁,有人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那个滑稽又难读的地名让舌头打结,那个轻柔又反常的Ś立刻带动出一种朦胧感,像是铺在厨房餐桌上的冷油布,一篮子刚从乡村田园里摘下的红番茄,煤气炉散发出的烟火气。所有意象融合起来,只为了让Świebodzin成为唯一真实的东西。
库尼茨基:陆
不完整的每一部分都在痛,锯齿状的缺口出于天性而渴望圆满。
他发现,不睡觉有一个好处——他可以听见她睡梦中讲的话。这样一来,最深藏不露的秘密也会自我暴露。像一阵烟,自情自愿地溜出来,即刻散尽,你必须守在唇边,及时逮住它们。
路是他非常熟悉的,此刻却在他眼里呈现出惊人的清晰度,处处都是骇人的标志。都是给他一个人看的讯息。单一出口圆环标志,黄色三角标志,蓝色方形标志,绿白双色标志,箭头标志,文字标志。灯。漆在柏油马路上的线标,机动车辆标志,警告,提示。广告牌上的微笑,那也是无关紧要的符号。就在那天早上,他还见过这些标识物,还可以视而不见,但那时他不懂其意,现在不同了,现在的他无法无视它们。现在,它们都在与他沟通,悄无声息,直截了当,还有很多它们的同类,事实上,已没有哪里是它们未曾占领的了。商店的招牌,广告,邮局的符号,药房,银行,幼儿园老师护送孩子们过马路时高举的停车标牌,穿透这个符号的那个符号,跨过这个符号的那个符号,指示这个符号的那个符号——再过分一点是:占据这个符号的那个符号;再过分一点是:符号与符号的共谋,所有符号的网络,一套背着他达成的默契。没什么是无辜的,没什么是无关紧要的,全都是一幅巨大无边的拼图的组成部分。
互联网是个骗子。它承诺了太多,口口声声表示会执行你的每一个指令,会找到你想找到的答案,完成你的任务,圆满你的期待,奖赏你的付出。但就本质而言,这种承诺实为诱饵,因为你立刻就会陷入迷狂,像被催眠了那样。路径迅速分叉,加倍,翻几倍,你乖乖地沿路而下,哪怕现在的前景已模糊不清,哪怕某种变异正在发生,你仍然不依不饶地追着最初的目标。你脚下已没有根基,你出发的起点已被遗忘,而你的目标也将最终消弭,迷失在一闪而过、越来越多的页面中,这种商业模式夸下海口却不能兑现,无耻地假装有另一个宇宙藏在扁平的屏幕背后。
架上的书本只将书脊显露给人们,库尼茨基心想,这就好像你只能看到别人的侧影。它们不用色彩缤纷的封面诱惑你,也不用每一句都夸大其词的腰封糊弄你,就像是遭受惩罚的新兵,它们只能展现最基本的事实:书名,作者,仅此而已。
岛屿对称说
根据旅行心理学,任何两个地方的相似度和两者的距离成正比。离得最近的两个地方看起来绝对不会相似,就像两个国度。我们能找到的最惊人的相似处常常出现在——根据旅行心理学所说——世界的另一边。
岛屿与岛屿的对称现象特别有趣。这种现象莫测高深,无法解释,似乎只是自得其乐,自享其成。瑞典的哥特兰岛和希腊的罗德岛,冰岛和新西兰。
凯洛斯
她经常反省自己的人生,并且得出了结论,真相很简单:男人需要女人,甚过女人需要男人。实际上,凯伦想过,要是没有男人,女人和女人也会相处得更融洽。女人善于忍耐孤独,善于照料自己的安康,善于培养友情,也更长情
竟然能把这么多知识储纳在他心里,这几乎有种非人性的感觉——肯定需要某种特殊的生物演化过程,才能让知识扎根在他的心血体肤,让他的肉身为此敞开,变成人类和知识的杂交物种。要不然,简直是不可能的。
显而易见,如此庞大体量的学识储备是很难被归拢整齐的,因而要改换到海绵的形态——这种深海珊瑚生长多年,最终长出不可思议的姿态。这种体量的学识已超过临界量,产生了群聚效应,进入另一种状态——它似乎会繁殖,会增量,会组织复杂的二元形态。不寻常的路径会滋生关联,事情会出现在你万万想不到的地方——就像巴西电视台的肥皂剧,总会惊现亲缘关系:任何人都可能变成另一个人的孩子或丈夫或姐妹。最多人走的路往往是最没有价值的,大家都认为走不通的路反而会成为捷径。在教授的头脑里,多年来都没有意义的事情会突然变成出发点,引出重大的启示,地地道道的范式转移。
他讲演的时候,脸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好像讲出的词句荡涤了衰老和疲惫。另一张脸孔出现了:双目炯炯,脸颊提升并更紧致。几分钟前那张脸还像戴着面具,但那种令人不悦的感受现已消退。很像服药后产生的变化,小剂量的安非他明。她知道,药效一过——不管是什么药——他的脸又会回到之前的模样,眼睛会失去光泽,身体会瘫软在离他最近的扶手椅里,又会回到她再熟悉不过的那种无助的样子。
时间里的不同时刻悬停在空间里,就像屏幕一样被某个瞬间点亮;世界是由这些凝固的瞬间组成的,这些伟大的元影像,我们只不过是从一个瞬间跳到另一个罢了。
在现实中,不存在移动。就像芝诺悖论里的那只乌龟,我们并没有朝向任何地方,就算有所移动,我们也不过是在片刻之内游走,没有尽头,没有任何目的地。
谈论那些未曾被众所周知的著名书籍记载的小神,那些荷马没有提及、奥维德忽略的小神,那些无法在戏剧或罗曼史中为自己扬名立传的小神,那些不够骇人、不够狡猾、不太有仙气的小神,你只能从岩石的碎片、口耳相传、被焚毁的图书馆仅存的文献里看到他们。但也多亏了这样,他们保存了众所周知的大神们永远失去的东西——神圣的缥缈感,不可捉摸,多变的形态,不可考的血统。他们从阴影里浮现,从无可名状的状态中出现,继而再次屈从于逼近的黑暗。比方说:凯洛斯,总是在线性的人类时间和线性的神的时间——循环的时间——的交汇点显示神力。在空间和时间的交叉点,在瞬间开合的时刻,安置唯一的、正确的、不可重现的机遇。那个时间点,就是从无名之地到无名之地的直线——在那个瞬间——与时间循环的交点。
然而,裹挟着鲜血的河流泛滥,他头脑中的深红色海洋涨潮般涌起,慢慢地,一片区域接着一片区域被淹没——首当其冲的是欧洲平原,他土生土长之地。一座座城市在水下消失,还有他的祖先们世世代代、想方设法修建的桥梁和水坝。海水漫上他们铺着芦苇屋顶的家宅的门槛,贸然地闯入屋内。海水推开那些石材地板的红色地毯,冲刷每周六都有人擦洗的厨房地板,最终,浸熄了壁炉里的火焰,占据了橱柜,涌上了桌面。接着,海水灌入让教授周游世界的火车站和机场。他游历过的城镇都没入水下,他曾暂住的小街租屋,他曾留宿的廉价旅店,他曾用餐的小饭馆。现在,微光摇曳的红色海水游到了他最喜欢的图书馆,浸没了最低的那层书架,书页膨胀,包括封面上印着他名字的那些书。红色的水舌舔过文字,黑色的印刷体消融得干干净净。地板被浸成了红色,还有他曾走上走下、为他的孩子们攒齐毕业证明的楼梯,还有他在接受教授职称的典礼上走过的长廊。红色水渍也漫上了床单,那是他和凯伦第一次相拥而卧,解开束带,彼此袒露苍老而笨拙的身体的地方。这黏稠的液体将他的钱包夹层永久封存,那是他放信用卡、机票和孙辈照片的地方。水流漫过火车站、铁轨、机场、跑道——再也不会有飞机在此起落,再也不会有驶向任何目的地的列车出发。
最终的时刻表
- 尤其是肾脏,独具一格,特别吸睛,像一颗领受了地下女神赐福的大菜豆。
登机
事实上,有很多像我们这样把事物写下来的人。我们不让彼此互相看到,我们不让目光离开自己的鞋子。我们只是把对方写下来,那才是最安全的沟通方式,最安全的传输方式;我们互为互文,把对方转换为文字和大写字母,让彼此永生,将彼此塑化,将彼此浸没在福尔马林溶液般的长篇短句里
天使般美好的空乘人员检查一番,确保我们可以出发,然后,用一种善意的手势欢迎我们踏入铺着地毯、弧度柔和的通道,由此登机,迈入一条冷峻的空中道路,通向崭新的世界。她们的笑容里隐含着一种承诺——我们因此深受震撼——也许,现在的我们有了焕然重生的机会,这一次,会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
译后记
- 托卡尔丘克曾对中国记者特别提到:“现实主义写法不足以描述这个世界,因为人在世界上的体验必然承载更多,包括情感、直觉、困惑、奇异的巧合、怪诞的情境以及幻想。通过写作,我们应该稍微突破这种所谓的理性主义,并用这种方式去反过来强化它。我们生活在一个不断给人惊喜、不可预知的世界。我所理解的写作是一种拉伸运动,它拉伸着我们的经验,超越它们,建立起一个更广阔的意识。我喜欢把现实与幻想糅在一起,但我也写了基于十八世纪事实基础的历史小说。”